今年是人类学家、生物统计学家吴定良教授诞辰130周年。3月25日上午,吴定良雕像揭幕仪式在江湾校区生命科学学院举行。中科院院士、校长金力,中科院院士、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赵国屏,中科院院士、校长助理马余刚,北京中医药大学校长徐安龙,吴定良之女吴小庄,复旦大学人类遗传学与人类学系系主任王久存共同为吴定良教授雕像揭幕。
花荣树茂间,吴定良先生雕像屹然矗立,雕塑家吴进贝耗时一年创作完成。期间吴进贝阅读传记资料,还原容貌神态,凸显这位人类学家“坚毅担当、为国为民”的精神内核,并在雕像底座以线雕刻画吴定良一生的重要场景。
睹像思人,如在目前。
统计学与人类学的“双料博士”
环顾吴定良教授雕像,一个密密麻麻的数据表格映入眼帘,其名为《相关率显著性查表》(1929)。这是吴定良在统计学方面的代表性成果,至今被广泛使用。
配合雕像底座“创建统计显著表”的线雕画面,吴定良在课上讲述过的一个场景浮现眼前:在英国炎热的夏天里,他闭门不出几个月,打着赤膊,用手摇计算机摇出了7万多个计算数据,摇出了统计学方面举足轻重的量表。雕像的另一侧,刻有吴定良绘制的人骨表型测量方法,体现其人类学成就。
他如何兼备统计学与人类学两方面的成就?又为何将研究重心转向了人类学?
时光倒回百年前。1929年,在英国已经读完统计学博士的吴定良,看到英媒《泰晤士报》“裴文中发现北京猿人第一个头盖骨化石”的报道。吴定良既喜且憾,“自己国内的宝藏,为何要让外国人去研究,此实属中国人之耻辱。”
当时的欧洲,关于“中国人先天不足”“中国人大脑结构和功能不如欧洲人”的谬论甚嚣尘上。这让吴定良愤慨不已,“叹中国人类学的幼稚……中国留学生中没有一个学人类学的。”他下定决心,利用人类学深入研究“中国人”,澄清种族主义的偏见与谬误。他申请研究补助费,继续跟随英国著名人类学家与统计学家、导师卡尔·皮尔逊(Karl Pearson)学习人类学,成为第一位在英国学习人类学的华人留学生。
1934 年,由牛津大学人类学教授J·L·马斯(Myess)推荐,吴定良加入“国际人类学社”,同年参加在伦敦举行的年会。大会上,吴定良与中国科学家欧阳嘉以翔实的数据与考证,有力驳斥中国人种的谬论,震撼欧洲学术界。
怀着拳拳报国之心与刻苦钻研精神,吴定良在英国留学期间发表论文50余篇,获统计学博士学位和人类学博士学位,成为“双料博士”。吴定良的相关系数计算法及相关率显著性查阅表及人类头骨面骨扁平度、眉间凸度的一些经典著作与研究方法,被各国人类学家沿用并列为参考文献。
创建中国人类学
在英国学界崭露头角,吴定良却不顾英方的极力挽留,应当时“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之邀,于1935年夏天回到祖国。留学8年,他将所获科研经费与奖金尽数购书,归国时带回了28箱书籍资料。
让人类学在祖国落地生根,吴定良开始筚路蓝缕之路。他担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人类学组主任兼专任研究员,创刊并主编《中国人类学志》,1948年当选第一届“中央研究院”院士。
吴定良在复旦期间的照片
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吴定良来到复旦大学生物系,担任人类学教研室主任,1957 年设立专门的人类学专业。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复旦人类学是我国高校唯一培养人类学人才的学科专业。由吴定良为我国创建的体质人类学,成为复旦人类学长久以来的优势与特色。
何为体质人类学?它是研究人类自身起源、人类的进化与发展、人种的形成以及现代各人种、各民族的体质特征、文化因素与人类体质的关系等的一门科学。
五十年代,吴定良的体质人类学在各方面有所创获。在我国殷墟遗骸的挖掘中,他创立颅容量计算公式、测定额孔位置的指数,论述中国人额中缝的出现率。在种族研究上,他从形态学和组织学方面对上海市新生儿色素斑进行深入研究,并与世界各种族的资料加以对比分析,阐明色素斑在人种学与遗传学上的意义。而在民族起源和迁徙研究中,他收集各民族的血型资料,为阐明我国各民族的起源、迁徙及相互关系积累丰富数据。
1958年,吴定良利用人体测量学方法精心鉴别革命烈士、《可爱的中国》作者方志敏的遗骸,让烈士遗骸得以安葬,留下“科学鉴定寻忠骨”的佳话。
用人类学研究回报祖国,服务社会民生,是吴定良长久以来的追求。抗战期间,他通过演讲激发民众,实施“提高民族素质案”,获得抗战胜利勋章。晚年,他创立人类工效学,成为我国将应用体质人类学知识服务于工业生产和国防建设的创始人。期间,他为解放军防化部队的防毒面具的设计作技术指导,为设计钢铁工人的劳动防护服收集体质资料,到各种类型的工厂去测量工人的脚型。
吴定良还萌生“建立一个汇集骨骼、生理、统计、血液、历史、民族、语言、考古、艺术等各个学科的人类学系”的设想。
“学人类学的学生就像我的孩子”
上世纪50年代的复旦园内,每天清晨7点钟,总会出现一位身着朴素的蓝布衣服、挎着一只放满标本和测量仪器的草包、步履匆匆的身影。他来到办公室,为上课准备教具,将数据誊写在挂图上,随后前往教室,默默擦好黑板,挂好挂图,等待上课铃声。
这是吴定良为复旦学子讲授生物统计课的情景。他在课上对学生强调:“要学好这门课,就得要仔细精确。”
据1952级复旦生物系本科生吴融酉回忆,课堂上用的数据大多是老师自己经年累月科研成果的数据,都是靠着手摇计算机计算出来的。“那时没有计算器,更不要说电脑和投影仪,得来数据是非常艰苦的,教学条件也异常艰辛。生物统计课又非常枯燥吃力,但他很负责。”
在人体解剖课,吴定良亲自制作并抱着人体骨骼标本来到课堂,仔细分析人体头盖骨的各个部分,绘声绘色地与猩猩、猿猴作比较。同学们在饶有生趣的课堂中体会到吴定良所言,“人体的每一块骨头上都有进化的痕迹”,“每个民族的骨骼形态上都或多或少有差异”。
课余时间,吴定良将复旦第九宿舍家中客厅当成学生“第二课堂”。吴小庄回忆,父亲为登门求教的弟子答疑解惑,总是“髙声讲授,中气十足,似乎要把他全部知识竹筒倒豆般灌输给人类学学子”。
多动手、多实践,是吴定良一贯的治学主张。纵然年事已高,吴定良仍亲自带学生实地考察“崧泽人”“北京人”等遗址。这位人类学泰斗与青年学生同吃、同住、同劳动,没有一点架子。
1961年,吴定良(前排左三)带领复旦人类学专业学生考察北京周口店遗址
在培养学生方面,吴定良因材施教,善于发现学生的优势与特长。周国兴是首届复旦人类学专业的10名学生之一,吴定良曾为他单独讲授骨骼测量学的难点,手把手地教他测定面骨扁平度。身为体质人类学家,吴定良重视文化在人类学中的作用,视野开阔,这也对周国兴影响很大。
一个雨天,一位身着长衫、朴实和蔼的老人,轻叩吴融酉家的门。“这是吴融酉家吗?我是复旦大学教师吴定良。”吴定良亲自登门拜访,介绍人类学知识及他的留学经历,请吴融酉母亲说服女儿报考他的副博士研究生。“吴老的雨天家访,改变了我的人生道路。”吴融酉报考吴定良的研究生,得到人体形态学和应用人类学生物统计法方面的重点培养。后来,她留校任教,成为人类学教研室的中坚力量。
“学人类学的学生就像我的孩子。我应从学业、生活上关心、帮助他们!”吴定良这样说。近10年,他培养80多位本科生、10多位研究生和进修教师,这批人才后来成为高校、博物馆、公安、法医系统等科研单位,承担人类学教学和科研任务的骨干力量。
一个学科的式微、复兴与发展
1962年5月27日,复旦园内热闹非凡。依旧一身朴素的装扮,吴定良站上校庆演讲台,向师生讲述他的人类学研究。没想到引人入胜的演讲戛然而止,吴定良倒在了台上……
两年前起,吴定良的冠心病严重,但他没有懈怠教学与科研工作,每天工作十几小时。应邀校庆演讲前,吴定良的血压高达180,医生警告他濒临中风,必须休息。他还是想把精彩的演讲带给师生,不顾劝阻,坚持站上讲台。
从演讲台送往医院抢救,度过危险期后,吴定良因中风半身瘫痪,卧病在床。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心心念念的还是复旦人类学,在病床上坚持整理学术资料,指导了最后一名研究生。
从前,吴定良与夫人史久庄喜欢养花种草,家中小院繁花似锦。中风卧床后,吴定良让家人把他种的贴梗海棠移栽窗前。他最欣赏贴梗海棠花,因为“永远傲骨亭立,鲜艳夺目”。
吴定良(左三)与夫人史久庄(左二)、小女吴小庄(左一)在自家花园留影
1969年3月24日,吴定良先生与世长辞。而后二十年,董悌忱、赵一清、刘咸等老一辈学者相继离世,邵象清、吴融酉、夏元敏、王桂伦等后学为复旦人类学教研室接续薪火。80年代末至90年代,因师资不足,人类学专业招生被迫中止。
“为祖国人类学奋斗终身。”1993年,在吴定良院士百年诞辰纪念活动上,谈家桢写下了这句话。30年后,这句题词镌刻在吴定良教授雕像下方。另一侧,镌刻着金力的题诗:“浪涛强铁骨,烽火炼丹心。君执神州尺,人间选赤金。”
为了复兴复旦人类学,1994年的冬天,谈家桢亲自赴美,邀请时为斯坦福大学博士后的金力回到母校。1997年,金力回国,在复旦建立人类群体遗传学实验室(后获批现代人类学教育部重点实验室),开始分子人类学研究,后来又联合遗传学、体质人类学、历史学、考古学和语言学等学科的一些专家,成立复旦大学现代人类学研究中心。
“我们纪念吴先生,是为了回望学科发展史,传承先辈的精神。”现代人类学教育部重点实验室主任李辉教授说,“时代风云变幻,吴先生却不忘初心,把人类学研究好、传承好,让这个学科不能断为中国的建设做出贡献。这种精神,一直激励着我们。”
2018年1月20日,复旦大学人类遗传学与人类学系成立。这个复旦历史悠久、群星璀璨的学科,迎来新的发展机遇。
“今天中国的体质人类学已经进入到表型组研究的新时代,走到了世界人类学研究的最前沿。”金力在纪念吴定良教授雕像揭幕仪式上说,“饮水思源,吴定良教授对中国人类学的开创之功不能忘却,他的爱国思想和科学精神永远激励后学。”